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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接着昏暗的灯光看向郁仪的五官,轻轻摇头:“你不是谢家的后人,二十三年前的谢家,没有这么小的女娃娃,就连遗腹子都不可能这么小。”
郁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:“谢云华可曾交给吴郎中一本账簿?”
“你是为了它来的啊。”吴阅先闭上眼。
他轮番受刑不住,猛地咳嗽起来。
“你以为司礼监想杀我,就凭区区一首诗吗?他们找它找了二十年,现在只有我死,他们才能彻底放心。”他又睁开眼睛,“可惜了,小姑娘,我没法信任你。”
吴阅先的声音越说越低,双目浑浊已至气息奄奄。
陆雩在门口咳了两声,示意郁仪时间到了。
郁仪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塞进吴阅先的手里:“这是内服的伤药。”
走出内狱的门,郁仪对陆雩道谢。
陆雩将她塞给自己的银子还给她:“不必谢我,我只是在还你那日的人情而已。”
顿了顿,他又笑道:“也是我该谢你,愿意将她的事再告诉我。”
他说这话更像是叹息,眼中又带着淡淡的释然。
郁仪回到坐席后,秦酌小声告诉他,皇帝已经决定改日再审一次,今日暂且作罢。
“苏侍读,我俩先将口供核对一遍,我回刑部也好交差。”
“好。”郁仪将自己写好的口供递给秦酌,抬起头时与张濯目光相碰。
他的唇角不露痕迹地勾起一个极微小的弧度,而后转开了目光。
*
那日傍晚,回到住处之后,郁仪便将自己反锁在房中。
她展开宣纸,提笔写下了“谢云华”三个字。
这三个平平无奇的字组合到一起,便是兴平十年到二十年时的一场惊天大案。
首辅谢云华因通敌之罪满门抄斩。此案牵涉甚广,刽子手的大刀都砍得卷刃,西四牌楼外血流成河。
她掏出一块白玉?和这张宣纸放在一起,用食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镂刻的芙蓉花。
她的目光落在纸页上,直至门外响起了叩门声。
“谁?”郁仪将这张纸揉成团取下灯罩点燃。
“是我。”
声音平静如溶溶月色。
是张濯。
郁仪显然没料到他会来,待纸页燃尽后开门迎他进来。
张濯身上仍穿着官服,就连鬓发都一丝不乱。
背后是浓郁粘稠的夜色,以及头顶一轮清清冷冷的下弦月。
“张大人。”郁仪为他倒了杯茶,“这些还是上回张大人赠我的顾渚紫笋。”
她的住处干净又简素,一眼能看到头。除了床和柜子之外,也只有窗前的一张条桌上摆了些笔墨文房。
窗台上养了几盆花草,有两盆已经打上了花苞。
郁仪就这样洁净又简单的生活在这方寸之间。
她换了官服,穿着直裰,长发束入发带中垂在脑后。此刻倒是的的确确能看出几分女孩的轮廓来。偏她自己浑然未觉,也为自己倒了杯茶。
房中只有一把椅子,她让张濯坐在椅子上,自己便在床沿边上坐了。
张濯摊开掌心,将手里的东西暴露在郁仪的眼前,是她塞给吴阅先的药。
“你可知道,若这个东西被司礼监的人拿到,会是什么下场?”张濯不曾高声,语气也很平静,郁仪却听得出他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的训诫,“吴阅先是要犯,在陛下为他正名之前,他都是要犯,纵然你知道他无辜,你都不能去怜悯他。太后的性子你明白,那是纵然错杀也不容放过的。”
张濯有时不愿去看郁仪的眼睛。
总让他想起年少时在马市上跟随父亲挑选小驹。
在一群高头大马间,几头小驹安静、清澈地挤在中间。
像是能听得懂他说的每一句话。
喜欢吃糖贻,会用毛绒绒的头颅蹭他的手。
它们幼小的马蹄上还没有钉上蹄铁,走起路来也不像乌驳马那样得得有声。
却让人怜惜,不忍心伤害。
郁仪的目光落在张濯手上的药瓶上:“所以张大人在一开始就不让我插手这件事?”
“为的是让吴郎中自刀尖上滚过这一回,好杀一儆百?”
郁仪袖中的手渐握成拳:“张大人就这般无情吗?”
“就像汪又的死那样,为太后杀人、为私欲杀人?那么,良知呢?公道呢?”
张濯并不疾言厉色:“你凭什么以为我能护住他?又凭什么以为,你也能护住他?”
“在松江时,张大人做我的主考官时曾在贡院里说过一句话。”郁仪看着他的眼睛,“张大人说,既决定入仕,便要克己奉公。这句话,张大人还记得吗?”
郁仪仰着头:“知其白,守其黑,为天下式。张大人曾把这句话写在贡院的辞板上,张大人也忘了吗?”
这对张濯来说,实在太久远了,已经隔了一道生死,几十年的光阴。
那一世,他与苏郁仪互相引以为知己,他们彼此是同路人、证道者。
他们二人共同发愿,要克己奉公,永志不改。
江山万古如长夜,他们曾是彼此照亮的人。
可惜物极必反,亢龙有悔。
张濯站起身走到郁仪面前,从袖中抽出一把兽首匕首,拔刀出鞘,将刀柄塞进郁仪的手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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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、谒金门(四)